受J所託,生平第一次踏入災區。

此次莫拉克颱風造成巨大的災害和創傷,我一直惦記著想為台灣做點事,想為災民盡點力的心情,所以J提議要我南下隨同記者探訪災區時,我是有點興奮的(因為可以在第一線瞭解災民的心情和需求),但另一方面,我也不斷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心裡準備,可以去面對突發狀況、面對眼淚,以及難以避免的生離死別。

J的研究希望能瞭解新聞媒體工作者(尤其是以收視率掛帥的電視台)如何採訪災難新聞,他們怎麼再現受害者,怎麼和受害者互動,以及他們在採訪這類型新聞時是否會有「心裡創傷」,如果有,又該怎麼解決。

所以我此行的任務就是跟在記者旁邊,觀察他們如何發問、怎麼拍畫面、如何跟受訪者互動等。

記者的工作無疑是非常辛苦的。

早上七點半我隨著公視的記者來到高雄縣旗山國中,這裡目前是高縣風災的救難中心,所以幾乎所有媒體都齊聚在此。公視記者要我在這裡好好觀察,便丟下我走了。我一個人在陌生的、擁擠的、吵雜而懷抱希望(又隱忍著失望)的旗山國中內走來走去,不斷貼著其他不同台的記者及受災居民,看他們怎麼處理訊息,也順便得知最新目前的狀況如何。

一到媒體區,桃源鄉梅蘭村的原住民就高舉著海報,說政府對梅蘭受災區民不聞不問。梅蘭村在桃源鄉更深入的地帶,也許是直昇機救援不易,或是政府真的無心疏忽,這裡的受困居民已經困了六天,還遲遲不知道消息(也不確定能否下山)。梅蘭村的抗議民眾舉著海報(中英文均有),帶著哭腔對媒體訴說他們的委屈,講到傷心難過之處流下了眼淚。

我才剛到,就遭遇了這麼震撼的消息,使我一整天幾乎都悶悶不樂(一邊擔心著梅蘭村以及更多被忽略村莊居民的安危,一邊質疑為什麼政府的救災總是要靠媒體當傳聲筒,這會形成一種「不正常」的傳聲模式:居民為了達到目的(救親人)所以刻意引起媒體注意(如海報、大聲呼喊、唱歌等),而媒體補抓動人畫面廣為宣傳,於是政府不得不有壓力出動救人。)

類似的事件不斷的發生。總有災民哭著求媒體幫忙、求政府、甚至求外援(桃源鄉的鄉民甚至說出「我們需要人家救,共匪來救也可以」這樣的言語)。也有災民不斷質疑、相互怒罵的場面(如質疑救難隊竟然從山上載物資下山而不載人,或質疑為何寺廟的尼姑要把經書帶下山來,而霸佔了救難直昇機的空間)。整體來說,幾乎沒有讓人心情愉快、充滿信心、光明的新聞。

而且天氣真的很熱。我想最少有34度的高溫。

媒體為了補抓好的畫面,所以位置一定在操場跑道上,這裡絕對沒有遮陰處,我們一群人足足曬了8小時的太陽,曬的皮膚發熱、發燙,曬的食不下嚥,只能拼命喝水(怕中暑)。拼命喝水的下場是狂跑廁所,但旗山停水,廁所髒得要命,我忍了又忍,忍不住才上了兩次(沒錯,一天12小時,兩次)(我真不敢想像,如果我今天拉肚子的話,情況會有多麼悽慘?)

另一個難忘的點在直昇機。今天總共來了近90輛的直昇機,我非常喜歡直昇機到來的時刻,只要聽到趴搭趴搭的螺旋聲,宛若聽到和平天使的輕柔樂音,因為他們帶著希望而來。機上坐著從山上撤離的災民,而苦苦等候親人消息的災民一看到飛機更是個個睜著大眼、拼命揮手,就是因為能從直昇機中看到他們熟悉的親人身影。

直昇機的起起降降非常頻繁,每次雙螺旋直昇機下降時總會刮動半個操場的氣流,瞬間樹搖影動風沙飛舞。攝影腳架倒的倒、記者的帽子飛的飛,我只能拼命壓低身體不然會吃的滿口沙。回家洗澡的時候發現,身上的沙厚厚一層,洗臉的時候像在去角質,臉上總有顆粒不斷摩擦的粗糙感。

除了這些生理上的痛苦,更甚的是心裡上的折磨。

看到災民的痛苦,我難以忽視。我也不想去看他們哭泣的臉,流淚的眼睛,無法逼問他們問題,無法要他們一再重複令人傷感的訊息(例如拿著阿公的死亡證明書拍照)。我擔心村民的安全,我感同身受他們的苦難,如此的我無法客觀超然,無法冷靜以對。

我訝異著其他記者的漠然。他們說:「習慣了」。我瞭解長期的記者生活會讓人麻痺,而麻痺就沒有情感,沒有情感就流於表面的訊息道具(就像我上文提的傳聲模式,災民與記者相互利用的關係)。而我不想要「習慣」這一切,我希望我可以「感受」。

一直等到晚上六點,天空漸漸飄起小雨,早上嚷著村民被忽略的梅蘭村有百餘名受困居民被救下山。我鬆了口氣。

如果這是媒體、災民的共謀的良善結果,也沒什麼不好。(前提是,媒體沒有因此判斷失準)

於是我帶著複雜的心情回到溫暖的、高雄的家。

感受了一天的波折與災民的情緒,我覺得「活著真好」,還能與家人同聚「真好」。

即便只是「小小的幸福」,也要好好珍惜。(前進災區之後,我發現我瞬間長大了,至少看開了很多。真是好現象阿!)

 

圖為旗山國中操場一角。上千名災民在此等待他們歷劫的親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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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claireforyou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